今天是老爹的五十四岁生日。
从早上开始我就在琢磨要给老爹带点啥回去当礼物。带条烟不合适,我爹戒烟十三年了,只在逢年过节跟兄弟姐妹几个连襟吃饭的时候才会抽上几根。想拎瓶好酒,但是想想自己口袋里那几个钱,飞天茅台买不起也抢不到,要是就拎瓶小二回去也太寒酸。螃蟹就更别提了,周末连吃了两天红膏蟹,估计也正腻着呢。
想来想去,索性也不准备整啥了。等老爹回家,我一开门,厚着脸皮跟他说,今天你过生日,咱爷俩喝两杯?
老爹倒是很爽快,从柜子里面翻出来放了十多年的茅台王子。瓶盖一拧开,厚重的酒香就飘出来。我把杯子拿过来,也不客气,两边倒齐。老爹问我今晚准备喝多少?我头也没抬,跟你平起平坐。
说完这句话,我自己也笑了。
很久以来,和老爹喝酒平起平坐就是我一个不大不小的愿望。我爹对我喝酒一直很宽容,根据他的描述,我第一次喝酒时还躺在摇篮里的时候。那时候我妈看了什么育儿书,小孩子要尝各种各样的味道,美其名曰“培养味觉”。我家当时住的还是平房,摇篮就放在饭桌旁边,我爹吃饭的时候倒杯白酒喝,我妈就也就拿筷子沾点塞我嘴里。后来到了小学,跟着我爹参加各种各样的饭局,席上也都会跟着混上一口两口。再大些出去玩,在夜市上面和我一起拿啤酒当水喝。印象深刻的是有一回在他同事的婚礼上,他拉着另外一个同事说,我儿子都比你能喝,还让我和他比酒量。那个同事摆摆手,落荒而逃。
等我再大些,开始野起来以后,我爹倒是开始管我了。初三的夏天,和同学一起在外面参加数学夏令营,中间有场考试,考完之后在学校外面的烧烤摊吃夜宵,我带头拎了半打啤酒,“庆祝一下”。结果不知道被哪个旁边桌的学生家长拍了照片发到家长群里,我爹眼睛尖看到了桌上的啤酒瓶,等我回去把我臭骂一顿。上了高中,各种婚礼年会参加的也少了,也就失去了和老爹一起喝酒的机会。
高中毕业考上摆大,老爹很是高兴,摆席宴请多年的老朋友、老同事,几家玩的好的同学也一起。大人嘛,这种时候总是会劝刚刚成年的小朋友“学着喝点”。同学大多不能喝,我倒是一点不客气,逮着机会喝了好些茅台国窖五粮液梦之蓝。我爹已经不管我了,但是我妈还是非常生气,每喝一杯都要叫我少喝点。等上了大学,一年到头不回家,只有过年的时候回老家,才会再和老爹一起喝酒。但是碍于我妈的干涉,我还是不能喝的太多。
有一回过年去我表哥家吃饭。表哥已经早早结婚带了俩娃,是个小中年男人了。午饭时刻他和他爹忙前忙后,都没来得及吃上饭。等我们其他亲戚吃完准备出去玩的时候,他和他爹就对坐下来,开瓶酒,就着桌上还热腾的饭菜,爷俩一起喝酒。当时我爹看到了,就跟我说,等你大学毕业,我们也可以这样痛快地一起喝。
这个夏天刚回家那会,因为要让我练车,所以出去吃饭总是我开车,我只能被迫滴酒不沾。而到了今天,因为种种原因阴差阳错没有去成波士顿,因此终于陪我爹过上了一次生日,也终于得偿所愿可以和老爹“平起平坐”地喝上一回。
吃饭的时候,老爹显然也很开心。聊了半天,又神神秘秘地跟我说,他还藏着不少好酒呢,等要是哪天签证下来,可以再开瓶正儿八经的飞天茅台庆祝一下。听到这里,我又有点失落,如果签证下来,那么在接下来的很多年里,我都不会再有机会和老爹像这样坐在家里对坐小酌了。
汪曾祺曾写《多年父子成兄弟》,我本来也想用这么个标题,但是想想也有些言过其实。和老爹虽然很聊得来,从中东局势聊到中美冲突,从技术突破聊到政治风波,但是毕竟还没有到真的无话不说的地步——毕竟我还不能把我那一地鸡毛的混乱感情史拿出去和老爹分享。
我敲敲脑袋,试图另找一个我理想的父亲形象来作标题。想来想去,我也只想起94年魔岩三杰在红磡那场演唱会的开始,何勇唱完《钟鼓楼》以后介绍乐器演奏——“三弦演奏,我的父亲,何玉笙”——那个中国摇滚史上最温情的时刻。我爹虽然也是学物理的,但是他早已金盆洗手脱离苦海,发文章父子兵也是不太可能了。那么,剩下来我们能做的,也只有一起喝酒罢了。是有此题。
说实话,有的时候我挺羡慕我爹的。五十几岁的中年男人,事业平平顺顺,和朋友一起合伙开的小公司,业务不好不坏,不能大富贵,但过个中产小日子还是没有问题的。家里几套小房子,也没有什么房贷要背,闲暇时还炒炒股。虽然时而身体有些小毛病——比如明天就要去看牙——但是整个人还是很硬朗的,两天去游一次泳,几乎是风雨无阻。每天吃过晚饭,不是看球就是看电影,有时陪我妈一起去江边上散散步。老人身体也很好,住在二叔家里,每周打一次视频电话,其乐融融。儿子也还算有出息,这些年没花家里什么钱,除了今年的签证问题以外一路顺顺利利,几乎也没怎么让他操过心——总之,已经过了下班以后要熄了火独自坐在车里抽一根烟的阶段了。
从小我也就和我爹比较亲而和我妈矛盾不断。老爹管我是只管大方针,有些小细节睁只眼闭只眼,提醒一句也就过去了。有时候实在有点过分了,发火,就在我脑袋上“叮毛栗子”。也有些时候会趁我妈不在的时候单独和我谈心,严肃地说些道理。我离家上大学前,我爹给我塞了张纸条,“责任、诚信、善良、正直、宽容、感恩”,权当是对我最重要的嘱托。
写到这里,我不由得问自己:三十年后,你能让你儿子对你也像你对你爹一样满意吗?我不是很有信心。虽然我爹有时有些粗鄙有些倔有些自大,但是作为他的儿子,我实在不能再从他的身上挑出些什么不足。就像我刚上高中的时候,他很严肃地跟我说,“你爹是南大毕业的,儿子不能比老子差;但是你们家一没关系二出不起点招的一百万,一切全靠你自己努力”——或许这就是他给我的最好的教育了。有这么一个爹,我很幸运,我很满足。
流水账式的回忆一写就停不下来,那么还是停笔于此吧。虽然他看不到这篇文章,我还是要在最后的最后祝他生日快乐,五十五岁,依然生猛。
Last modified on 2019-11-11